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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的历史化与历史的神话化

来源:好兔宠物网
 山东工业大学学报(社科版)1997年第1期(总第40期)

神话的历史化与历史的神话化●金国政

  马克思在论述希腊神话时说:

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吗?每一个时代的固有性格不是纯真地活跃在儿童的天性中吗?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有粗野的儿童,有早熟的儿童。古代民族中有许多是属于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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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的。而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作为中华民族核心组成部分的汉民族却是一个早熟的儿童。它当然也有过浪漫的幻想,纯真的天性,不幸其生长在一块不太肥沃的土地上,现实迫使它过早地担负起生活的重担,而把当年仰观深邃的星空时激发的一种新奇的想象置之脑后。因此,当本世纪初中国神话学刚刚兴起之时,不少研究者甚至为本民族没有象样的神话而感到难以为情。尽管这样,中国神话学的先行者们,包括鲁迅、周作人、顾颉刚、茅盾、钟敬文、陈梦家等做了大量的工作,从不同的角度切入神话研究,有探讨神话的文学意味的、有追溯神话的民俗本源的、有深究神话的文化内涵的……的确,神话尽管可以放在中国文学史讲章之首,然而神话研究越来越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形成所谓的“神话学”。它是一门边缘学科,与文学、历史学、考古学、民族学、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甚或地理学都有着千丝万缕32的联系。其中神话与中国信史的问题成为众人论述的热点。然而由于材料的限制,又不可

能对此有一个统一的意见。张光直在《中国创世神话之分析与古史研究》中说:“神话是不是历史?这是每一个研究神话的人首先碰到的问题。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看:(1)神话资料可否作民族史与文化史的研究?(2)神话中记录的事件与文化背景有无历史上的真实性?”尽管问题本身只需以“是”或“不是”来回答,事实却远非如此简单。本文拟从我国历代的神话观谈起,探讨我国神话发展的特殊过程。

汉文古籍保存的神话甚为残缺不全,主要的在《山海经》、《楚辞・天问》、《淮南子》等中,而且其中多有牛氐牾之处,如三皇、五帝究竟系哪些人?共工到底死于谁手?尽管这样,经过几代学人的努力,更多的资料从古籍中整理出来,又有一些学者广泛深入民间,采集到更为丰富的活生生的神话资料(特别是我国各少数民族的神话,保存得尤为完备),因此目前的中国神话,虽然仍难以称得上系统,却也蔚为大观。从这些神话本身以及历代人对神话的态度,我们也许可以略窥神话与历史关系的端倪。

我国古代社会一直到清朝末年,人们对神话的普遍态度是将其历史化。在官修正史上,三皇五帝就煞有其事地坐在中国历史的源头。例如司马迁的《史记》,就设有《五帝本纪》一节。这种历史化倾向,我们可以一直把它追溯到孔子时代,而它的深层的心理依据,

恐怕即在于鲁迅所说的“华民重实际而轻玄想”,中国人史意识之根深蒂固了。然而这是进入文明社会后的情况。即在上古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初民与强大的自然界抗争,如果不注意积累经验,将难以自存。这种经验形态的东西,就是上古生民“史”观念产生的基础。他们将之贯注到神话中去,视神话为历史,把自己一手创造的神话,当作历史来膜拜。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民族学资料中得到佐证。阿昌族的创世神话,其开首唱道:

阿昌的子孙啊,

你记不记得阿公阿祖走过的路?你知不知道我们阿昌的历史?你晓不晓得造天织地的天公和地母?º由此可见,他们把这种代代相传的故事(神话)当作确凿的历史,这些史诗中常包含有婚丧、狩猎、农桑等内容,因此神话在这里同时就成了生活经验的教科书。

黑格尔对中国神话的历史化感到奇怪,他在《历史哲学》中说:“中国的史家把神话的和史前的事实也算做完全的历史。”这正是中国神话流传的一大特色。鲁迅在其《中国小说史略》第二篇之《神话与传说》中承继日本盐谷温的观点,认为中国神话之不发达,原因之一在于“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为儒者所不道。”论者因此从中提出神话转化成历史的观点,认为儒家在神话历史化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

梁启超说:

中国人对于神话有二种态度,一种把神话与历史合在一起,以致历史很不正确;一种因为神话扰乱历史真相,便加以排斥。

其实,两种态度是合而为一的:取其可资使用处,删削其怪诞不合情理者。如孔子对“黄帝四面”的解释:

子贡问于孔子曰:“古者黄帝四

»

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自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

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谓‘四面’

¼也。”

明明是富于神话色彩的长着四张脸的黄帝,就这样成了人间的君王。又如“夔”本是一种“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其声如雷,……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的怪兽,并由此讹传为乐官名,但仍认为他是一足的。孔子的解释又是别心出裁: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乐正夔一足,信乎?”孔子曰:“昔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而进之,舜以为乐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欲益求于人,舜曰:‘夫乐,天地之精也,得失之节也,故唯圣人为能和乐之本也。夔能和之以平天下,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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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足’,非一足也。”荒诞不经的神话经过合理化的解释,面目难怪全非了。后代儒者因袭孔圣人之教,“不语怪、力、乱、神”,一方面删除神话中“不雅驯”之处,一方面改造神话,致使中国神话不能广泛流传并产生积极效应如希腊神话者。连司马迁也相信传说中的五帝实有其人,置《五帝本纪》而把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和禹作为人间帝王来传载。神在这里降格成了人;神的另一条出路则是向仙演变。在《山海经・西山经》中,西王母的形象“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个“司天之厉及五残”的凶神,在后世的记载中,则是“文彩鲜明,光仪淑穆”、“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俨然是姿态绰约而又气度雍容的女皇形象。

一直到进入近代社会前,中国人的神话观基本上就沿袭了这条路线而少有变化,其

33结果是导致神话的湮没。茅盾在《中国神话研究ABC》中的论述无疑是精当的:

据我个人的意见,(中国北部神

话早就销歇的)原因有二:一为神话的历史化,二为当时社会上没有激动全民族心灵的大事件以诱引“神代诗人”的产生。神话的历史化,固然也保存了相当的神话;但神话的历史化太早,便容易使得神话僵死。

神话的世界既已人世化,儒家从复古观出发,更把唐虞时代当作理想社会来讴歌。谁能将其还原为神话?谁能复现神话时代的社会风貌?韩非子等极少数有一定历史唯物思想的哲人的意见就显得难能可贵。韩非子把到他为止的历史分割成上古(燧人氏、有巢氏)、中古(尧舜禹)、近古(武王)三个时代。虽然没有明确回答神话的问题,毕竟比较接近原始社会的真实。明末清初的王夫子甚至也注意到了神话与湘西少数民族部落生活的某些相似点,可说是具有了相当敏锐的眼光。时代限制了他走入近代科学意义的神话学领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神话研究之被真正重视及科学化,是近代才开始的。诸多文化名人的论述有其一致的地方,一般认为神话固不可确信,也不可简单抛弃,强调把部分神话还原为历史。如茅盾提出:

我们能不能将一部分古代史还原为神话?上面讲过,我们的古代史,至少在禹以前的,实在都是神话。如果欲系统地再建起中国神话,必须先使古代史还原。古代史虽然即是神话的化身,可是已经被修改得完全不像神话。并且古代史自身的系统亦不明了,也已经不是全部神话而只是一小部分神话被历史化34¾

了而保存为现在的形式。所以即使是将古史还原为神话,也只是不完全的神话。如果一定要求其相当的完整,那么,一些推想和假定是必要的了。用了极缜密的考证和推论,也许我们可以创造一个不至于十分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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谬武断的中国神话的系统。

与此不同的观点有历史派与“古史辨”派两种。历史派认为神话是历史的讹传,神话的人物统统是历史的人物。此说显然荒谬,不足为论。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用怀疑的眼光看古史,认为“古代的圣人的以及其他的故事,都是累积而成的,愈到后来,附会的成分愈多”。就一般的情形而言,大抵如此。但将其具体到一个个时代中去则未必可靠。顾颉刚说:

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

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

À古。

这就完全以汉文古籍为依据,否定了上古神话的存在,不免使人觉得对历史过于苛刻。现代的民族学资料证明,原始部落普遍地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神话传说,原始的汉民族也不应例外。既然考古学能证明荷马史诗所描述的事实有惊人的真实性,为什么中国的神话传说就不可能有其真实性存在呢?虽然这是难以下定论的问题,若结合考古学等相关学科的发展而进一步开拓,或许到时候会有意外的收获。

今天,茅盾所盼望的中国神话的系统已经初具规模。这就是袁珂先生从中国的大量古籍中勾辑出中国神话资料并加以整理的《中国古代神话》。然而,汉唐以后的古籍所载的神话,其由来何自,实在令人怀疑,恐怕避免不了辗转相抄的局面,因此其中许多资料的价值就很难有所肯定。袁珂的“广义神话”

说,其中包括上古的神话、后世的传说、仙话和神话化的历史(如武王伐纣等),自有他独具慧眼的识见,但也很容易使人感到迷惑。这种迷惑在于:一方面,诚如马克思所说:

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从

而成为希腊(神话)的基础的那种对自然的观点和对社会关系的观点,能够同自动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并存吗?

神话在现代文明面前消失了。换言之,在现代科技文明深入人心之前,一直存在着产生神话的土壤,尤其是像我们中国这样长期隔离于近代西方科学文明之外的国家,其人民无从科学解释天地形成及其他一些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阶级社会中当然还存在着宗教的渠道以解决人们的疑问),新的神话乃至于仍得以产生,只不过成分更加复杂而已。从这方面看,袁珂的“广义神话”说有其合理性。但在另一方面,我们总觉得这些所谓后代的神话与上古神话相提并论有些别扭。上古神话的那种纯粹与高大难道是后世传说可以比拟的吗?

神话之历史化与历史之神话化是神话论者经常动用的一组概念。此中之“神话”所含的意义,仅指来自于历史传说之神话,而不包括由于人类求知欲的扩展和想象力的奔放造成的离奇的自然神话。神话之历史化与历史之神话化更多地被作为并列的概念而应用,其实,它们之间也应该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我以为,若结合神话形成时期的状况考察,由历史之神话化到神话之历史化,恰好可以概括我国神话发展的特殊过程。

第一个阶段,即历史的神话化,前面已略有论及。上古人民自认的传述历史的过程,就是神话化的过程。从历史唯物观看来,作为精神产物的神话,其根源只能从人类历史发展的序列中去找寻。历史在神话中的反映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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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一一指实,但历史发展的大概面貌,还是因了神话而得以形象地保留。有人已经指出:

现代历史科学证明,……“有巢

氏”、“燧人氏”的故事,大体反映了开始穴居生活和用火的旧石器时代的状况,“伏羲氏”、“神农氏”的故事大体反映了农业萌芽的中石器时代的状况,五帝故事昭示了新石器时代人类生活图景,伏羲和女娲兄妹婚表现氏族社会由杂婚向配偶婚的变化,刑天争帝说明氏族社会末期,部落内部出现阶级分化,初期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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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无可阻遏地兴起。

世界各地的神话还有一个共同的内容,那就是洪水神话。可以想见,初民们是怎样饱受自然界无情的磨难!这种洪水恣肆的场面超乎他们的理解能力之外,于是只有依靠瑰奇的想象来解决。中国的古籍这样记载: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火监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挚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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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洪水之来,既已奇特;洪水之息,亦复幻丽。同样是洪水神话,到了禹的时代,则进入英雄神话期。从他屡得天神怪兽之助看,神话气息浓郁;其“三过家门而不入”则是尘世劳网的形象反映。

除洪水神话外,祖源神话也有着相当明确的历史内容。中国许多少数民族的现存神话,都不约而同地把各民族的先祖连在一起。或谓怪葫芦走出九个同胞兄弟民族;或谓肉瘤剖碎撒向四方变成各民族,或谓全身各部位怀孕所产的孩子为各民族……不正说明中国各民族之间早已有着密切的联系吗?《诗经》中《生民》篇描绘周始祖后稷诞生的经历,

35就极富神话色彩,而他带领人民劳作情景,又分明是农业社会的现实投影。

前辈学人期盼着将中国上古史部分地还原为神话,意思实际上是剔除想象的成分,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工作或可称有所小成,虽然远未达到圆满的程度。

第二个阶段即神话的历史化。这种历史化不是指处于蒙昧状态的原始人对神话的态度——把神话本身当作历史来看待,而是指人们跨入理性的门槛后,对神话所作的有意无意的改造。它包括自觉的和非自觉的两个层面。所谓自觉的层面是指儒者与史官有意点窜神话,把神话纳入史的轨道。这是中国神话发展史上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所谓非自觉的层面是指在神话的传衍过程中必然产生历史沉淀现象。有一位外国学者论道:

在史诗上受赞扬的人物之历史

性是毫无疑问的,但其历史性并不能长久拮抗“神话化”的侵蚀作用……假使有些史诗保存可称为“历史的真理”的话,这真理永不会与确定的人物和事件有关,而只是制度、习俗和风景。

那么,存在于史诗中的确定的人物和事件又是些什么东西呢?我们只能理解为那是一种与时俱迁的、镌刻着传述者所处之近代社会状况的一种近因成分。在当代少数民族流传的神话中,我们会发现神话(或史诗)中所述之礼制与现实有不少切合之处。难道这一定是自古而然的吗?某些礼制可能是古代生活的影响,有些则可能是由近古所加。女娲从抟土造人到扬鞭挥泥点造人,不是有着明显的发展痕迹吗?至于神话中那些我们一时还无从察觉的变动,自然是该慎之又慎了。

如果说历史之神话化是一种世界性的规律的话,那么神话之历史化分明有着中国的特殊印痕。但两者之先后发展也不是绝对的。从后世的情形看,仍然存在着历史的神话化36mb

现象,比如老子青牛出关、关公显圣之类即是。袁珂先生就是从对这种考察出发,将许多

的传说归入中国神话系统中去。同时,神话也仍然被历史化着。如黄帝驱熊罴作战,有人解“熊罴”为图腾部落,可能即是一种误解。

笼统地看,神话与历史不能等同而论是显然的;但是真正要从神话中理出历史的线索或从历史中整理出神话系统,又是一个极繁难的工作。黄石在《神话研究》中说:

所谓历史的批评,其目的不是

寻摘古传的错误,却是想鉴定古传之中,有几分是可为“信史”的资料。不用说神话就是许多历史的记载,初看好象是最神怪而不足信的臆想,然而细加考察,反为极真确的史实。

这种细加考察,恐怕就不能光从神话本身着手,而必须结合考古学、民族民俗学等相关学科的成就来了解古社会的原貌了。

注释

¹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114、113页。

º陶阳、钟秀《中国创世神话》。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文化专史及其做法》。

¼《太平御览》七十九,引《尸子》。½《吕氏春秋·察传》。¾¿茅盾《中国神话研究ABC》。À顾颉刚《古史辨》第1册《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

k冯天瑜《b上古神话纵横谈》。l《b淮南子·览冥训》。

b张光直《m中国创世神话之分析与古史研究》。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贾乐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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